有一次,一個記者問作家史鐵生:“你對你的病是什麼態度?”

  沒有想到,在輪椅上呆了二十多年、每隔幾年都要去醫院做透析的史鐵生這樣回答道:是敬重。為什麼這樣說呢?為什麼是“敬重”而不是“恐懼”和“厭惡”呢?面對困惑不解的記者,史鐵生解釋說:“這絕不是說我多喜歡它,但是你說什麼呢?討厭它嗎?恨它嗎?求求它快滾蛋?一點用也沒有,除了自討沒趣,就是自尋煩惱。但你要是敬重它,把它看作一個強大的對手,是命運對你的錘煉,就像是個九段高手點名要跟你下一盤棋,這雖然有點無可奈何的味道,但你卻能從中獲益,你很可能就從中增添了智慧,比如說逼著你把生命中的意義都看得明白。一邊是自尋煩惱,一邊是增添智慧,選擇什麼不是明擺著嗎”

 讀著史鐵生的這段話,我立即想起了金庸小說《神雕俠侶》中的一代大俠獨孤求敗來。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獨孤求敗,具有蓋世的武功,他一輩子都在尋找真正算得上敵人的對手,卻始終沒有能夠如願。獨孤求敗體驗到,沒有“敵人”的人生,其實是最不值得過的人生。最後,他在孤獨的歎息聲中悄然死去,給後人留下了神奇的武功秘笈和兵器。獨孤求敗的故事告訴我們,人生中最可怕的事情,並不是面前有一個兇惡的敵人,而是面對那蒼茫虛空的“無物之陣”。在寂寞和空虛中消耗生命,是對生命最大的嘲弄。獨孤求敗沒有遇到一個值得敬重的敵人,而史鐵生遇到了??它就是疾病。

 

 

  我曾經在報紙上看到一張史鐵生與世界短跑冠軍路易斯合影的照片。史鐵生安靜地坐在輪椅上,路易斯瀟灑地站在他的身邊,兩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。他們兩人是真正的知己。身體衰弱的史鐵生,雖然連站也站不起來,但他的靈魂卻在無羈地奔跑著,跑得跟路易斯一樣快、甚至比路易斯還要快。路易斯讀過史鐵生寫的書,他尊重這個坐在輪椅上的中國作家。路易斯的眼睛凝視著史鐵生,他的眼光裡不是憐憫而是尊敬。他們的靈魂是相通的。從某種意義上說,他們都是奔跑者,他們在與命運賽跑、與人類那與生俱來的悲劇性賽跑。結果並不重要,重要的是他們自始至終都不認輸。在我看來,敬重疾病的史鐵生似乎比路易斯更有力量。

  病痛就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敵人之一。它從人剛剛誕生的那一刻起,就像影子一樣追隨著人的腳步,一直到人走進自己的墳墓為止。病痛是死亡的直接的製造者,病痛是死神的忠誠的傳令兵。如果沒有各種各樣的疾病,人類一大半的“正常死亡”其實都是可以避免的。人類可以登上月球,人類可以深入海底,人類的科學(包括醫學在內)日新月異,飛速發展。但是,人類依然無法徹底告別病痛。舊的病痛被徹底征服了(如中世紀曾經奪走一半居民生命的天花),但新的疾病又讓人束無手策(如愛滋病)。因此,病痛是人類必須面對的最殘酷、最強大和最無情的敵人。在與這樣惡毒的敵人長期的戰鬥之中,人類自身的意志、毅力和高貴性方才得以完全展露出來。想想看,假如沒有疾病,人將變成一種何等懶惰、何等狂妄、何等愚蠢的動物啊。

  南非前總統、人權鬥士曼德拉也是一個敬重病痛的偉人,他把疾病當作是跟種族主義者一樣邪惡的敵人。當曼德拉被診斷出患了癌症之後,他依然滿臉笑容地出現在電視鏡頭前,鼓勵所有患病的同胞們與疾病戰鬥到底、絕不放棄。在曼德拉成功接受完手術之後,約翰尼斯堡電臺專門為他製作了一個世界上最大的花籃??整個花籃由三萬朵鮮花組成。人們在花籃前安放了募捐盒,原本是用來籌集曼德拉的醫療費用,曼德拉卻將所有的錢款都轉入了“曼德拉兒童基金會”,作為給被疾病折磨的孩子們的一個專項基金。敬重而不是抱怨疾病,背後是十足的信心和安詳、是滄桑的人生體驗和寬廣的胸襟抱負。曼德拉早已經超越了他在“此生”的一個“臭皮囊”。

  如果有愛、有信心、有希望,就能夠與不幸、與病痛乃至於殘疾“和平共處”。法國思想家薇依寫過一本名叫《重負與神恩》的著作,在她看來,“重負”乃是神的恩典。人類正是在對不幸、苦難和病痛的負荷之中,榮耀著神的恩典。薇依這樣說:“至高無上的愛越過痛苦,建起最崇高的結合的紐帶,這種痛苦於無聲處響徹長空,就像兩個分開的、模糊的音符,就像純潔的、撕心裂肺的和音……執著地追求著愛的人們,在不幸將他們推入深淵中聽到這個音符,從此刻起,他們就無任何疑慮。”薇依在巨大的病痛中死去,即使臨終之前,她還在勸說護士去照顧其它的病人,“他們比我更值得照看”。

  敬重病痛,敬重挫折,敬重敵人,這樣的人是有福的。史鐵生說:“對困境先要對它說‘是’,接納它,然後試試跟它周旋,輸了也是贏。”正是由於這種信心的支撐,人類才得以在地球上生存和繁衍,創造了輝煌的文明。身體可能出現問題,但心靈卻不能殘缺。《聖經》中說:“人有疾病,心能忍耐;心靈憂傷,誰能承當呢?”(《箴言》)史鐵生戰勝了心靈的憂傷和沮喪,而依靠信心來生活。他將疾病與“漂流”作了一番有趣的比較,在《病隙隨筆》中這樣寫道:“生病也是生活體驗之一種,甚至算得上一項別開生面的遊歷。這遊歷當然有風險,但去大河上漂流就安全嗎?不同的是漂流可以事先做些準備,生病通常猝不及防;漂流是自覺的勇猛,生病是被迫的抵抗;漂流,成敗都有一份光榮,生病卻始終不便誇耀。

不過,但凡遊歷總有報酬:異地他鄉增長見識,名山大川陶冶性情,激流險阻錘煉意志,生病的經驗是一步步懂得滿足。發燒了,才知道不發燒的日子多麼清爽。咳嗽了,才知道不咳嗽的日子多麼安詳。坐上輪椅時,我老想,不能自立行走豈非把人的特點搞丟了?等生出褥瘡,一連數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著,才看見端坐的日子其實多麼晴朗。後來又患‘尿毒癥’,經常昏昏然不能思想,就更加懷念往日日光。終於醒悟:其實自暴自棄我們都是幸運的,因為任何災難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個‘更’字。”敬重疾病的態度讓史鐵生在“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”的當代文壇獲得了罕見的澄明通透的心境。當那麼多身體健全、頭腦聰明的中國作家紛紛成為權力的幫閒和幫忙甚至幫兇的時候,史鐵生卻在文壇裡開始了他獨特的人生思考。《聖經》中說:“你們若有信心像一粒芥菜種,就是對這棵桑樹說:‘你要拔起根來,栽在海裡’,它也必聽從你們。”(《路加福音》)我想,史鐵生、曼德拉和薇依大概都是這樣的一類人??他們像石頭一樣堅強,又像花朵一樣溫柔;他們像火一樣熱烈,又像水一樣博大。敬重病痛的人永遠都是人生競技場上的勝利者。

《廣西文學》2003年第4期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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